自1990年至2007年,父親離世已17年。在竹山鄉間的習俗,往生十年之後應該撿拾整理骸骨,再重新安葬。然而竹山老家近五年來家運未得順遂,一直延至2007年11月才得以處理這件大事。
風水師父幫我們選好週六日子,這是家中大小能夠回鄉的日子。在那天上午6點多,在算定的時辰之內,全家上山在墓園祭拜,告訴父親將為他更換新居。在此17年間,母親與大哥相繼離世,家運也未順利。所幸近兩年來陳家五名內孫陸續成長,也有兩名都考上大學第一志願,這是勉強可告慰父親。
天亮之後,撿骨師父清理墓地,依習俗在打開棺木那一刻,要由女兒撐傘以遮擋陽光。大姐已有一定年歲,從小又是陪著父母忙碌農務,二姐不忍心大姐受到太大刺激,因此擔任撐傘的工作。在打開棺木那一刻,我眼中強忍著淚水。在記憶中壯碩的父親形象如今只是一些骨骸。陪他入葬的一些書信早已腐爛難辨,而他的眼鏡仍是完好。父親生前將我在美國寫給他的家書一一保存,常常戴著老花眼鏡一看再看。在十七年前入殮時,我親手放下這些書信與這副眼鏡給予他相伴。而在十七年後,眼鏡仍是完好無缺,信件雖破損,但是相信他早已記熟了內容。
撿骨師父熟練的揀起每段骨骸,在墓園地板上鋪上報紙,一一排列而加以曝曬。揀骨師父說著由腿骨與手骨可知往生者生前體型的壯碩。小時候我染上白喉急病,父親就是以此手臂臂骨抱著我,在竹山街道奔跑到醫院。我兒時他以此腿骨行走帶我到田間工作。當時父親以扁擔挑著籮筐,一邊放著四姊,一邊放著我,將我們挑到田間。當時我個子小,體重輕,還要再加塊石頭維持兩邊平衡。
在中午時刻,撿骨師父將骨骸放入金斗甕,我們準備返回老家。鄉下風俗此金斗甕不能放在正廳,只能在倉庫中清理出一個空間加以安置,而二姊早已加以清理完畢。自山上墓園我抱著金斗甕呼喚著父親,慢慢走向車子放在後座,由小兒子坐在前方手拿著香,大兒子坐在後方扶著阿公的金斗甕。在父親生前,再三囑咐我要好好培養他最鍾愛的孫子。這次是由他的愛孫陪者他的骨骸一路回家。我慢慢地開回老家,感覺如此的強烈,父親被我們接回來了。父親生前笑著問台大電機系與我讀的台大農機系恰好差了一個字。而今他的愛孫,如今已是電機系的學生。
將父親的金斗甕安頓好,兩旁我擺上了數盆大白花蝴蝶蘭。在父親生前尚未有蘭花與他相伴,而今以這些大白花陪伴著以後的十五天。五個內孫一一祭拜,我要他們告訴阿公,他們自小孩到長大,在學業,在為人都是如何的表現。在金斗甕旁,我放著二十餘篇的國際期刊論文與我的獲獎文件。在我國小、國中時期,家中牆壁貼滿了我的成績單與獎狀。而現在我給父親看的成績單就是這十年來努力的結果。
父親生前的身教,自我小時候開始影響著我。在蕃薯收穫的日子,母親在前方割下藤蔓,綑綁後由三姊挑回家。父親以黃牛拉著犁將番薯自田裡翻起,我和四姊負責拔除蕃薯上的藤根,再集中於田頭。在傍晚還有一、兩行蕃薯還未撿拾,父親就吩咐我們收東西回家。我們一離開,鄰村等待多時的一群小孩,由其大姊帶著出來撿拾。母親告訴我這家人的父親不幸很早就離世了。父親每次在收割水稻或挖掘蕃薯都留下數行給他們,而且吩咐我們不要回頭看,在學校見面也不可提到這些事。在我就讀大學後,讀到了詩經“甫田之什-大田”篇,「彼有遺秉,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沒有受過學校教育的父母親,用身教告訴我們這些道理。
居住同里有位堂叔,一向體弱多病無法下田耕作。突然有一天在天將放明之時刻,竟有力氣走到我家庭院,看到父親時已累得說不出話,雙膝跪地望著父親。父親知道他的心願,告訴他只有這句話:“你好好養病,你的三個小孩我會栽培他們"。父親背著那堂叔送他回家。當晚堂叔就往生了。父親信守此承諾,照顧這三兄弟完成了學業。
父母親在開墾荒山的時代,有時會挖到骸骨。在當時習俗,是拿著麻袋撿拾後,直接送到萬應祠內倒成一堆骨骸小丘。父親說這些先人不知何時來到台灣,也不知為什麼喪命於荒野,也無後代子孫祭拜。父親一定買了金斗甕,請檢骨師父清理與排列,再送到寺廟安置。如此四時年節則有佛門師父為這些先人祭祀念經。竹山老家介於林圮埔(竹山)與集集之間,台灣歷史上幾次戰亂都有鄉民四處逃生,當然也有不幸者喪命荒野。父親常提及陳家三代聰明公,至今還是無處尋找遺骨。因此對於墾荒時期不經意挖掘的骸骨,一定加以完善處理。
第二個週日,是女兒回家祭拜的日子。我在烏日高鐵站接得三姊與四姊回家。兩位姊姊嫁得最遠,每次回娘家父母親特別的高興。在返家踏入倉庫的那一刻,看到父親的金斗甕,姊姊放聲痛哭,父親真的回來了。如同在他生前,他就坐在前廳等著我們回家。而我們踏入倉庫那一刻,宛如父親就坐在椅子上,笑著招呼我們。三姊、四姊一一告訴父親這十餘年的一切。四姊述說著她現為中學校長發生的事蹟,此時兩柱香無聲無息的倒下來,父親是否在告訴我們,他都聽到了。
十五天後的週一,父親重新入土。這次由二哥開車,我抱著他的金斗甕到山上。在封墳之後,兄姊們燒著紙錢,而我將二十餘篇學術論文,一一燒化給予父親。在我得到博士學位返回台灣的第二天,父親準備水果與我的博士論文並列供奉祖先。母親笑著問道祖先能否讀懂英文。父親也笑著回答,祖先在天上,有通靈能力哪有看不懂英文。而在父親骸骨重新入土後,我將這些學術論文燒化給他。我相信現在在天上的父親,不論是否讀懂英文或是瞭解學術論文的內容,他應該知曉他么兒的奮鬥。在父親離世十七年後,我沒有立下功業,沒有創出事業,我只能在學術界持續的努力,但是我沒有辜負他對我的期望。
在下個週六,我們全家再到山上墓園祭拜父親。我告訴兩個兒子,這是阿公的新家。我們在墓園跪拜磕頭。我們是如此幸運,我們三人是父親的子孫,我們以此為榮。我告訴兩個兒子,我沒有辜負父親對我的期望。父親留下的家訓“誠懇、樸實、勤勞、節儉”;“有讀書,才有未來;有人才,台灣才有希望。”。我們會在自己身上實現,也會將此家訓代代相傳。
父親是陳家來台第八代,在他的時代建立了家園。而我在父親的德性庇蔭下,有幸完成了學業。在現在社會,取得博士學位已不稀奇。在那二十年前,一個竹山鄉間農村的小孩,能有機會赴美就讀博士學位,當時是何等的幸運。父親在鄉間奮鬥一生為我們留下典範。而我這一代,可在世界學術舞台上揚眉吐氣。兩個兒子可以看的更高,走的更遠,而且都是傳承著父親的精神。大兒子曾經提及,哪天我們能夠寫下陳家三代的故事。在父親的新墓園,我告訴他這項誓言,也相信他已聽到了這個誓言。以後我的兒子也會帶著兒女們來此祭拜他們的阿公,也會將陳家的家訓代代相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