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大學四年(1974-1978),恰好是台灣政治的變局。蔣介石死亡,蔣經國繼位。社會瀰漫著不安的燥氣,政治的高壓更是無所不用其極。當時正是農村凋零的開始,但是在鄉間,在社會底層看到的一切不能述說,不能表達,只有看到媒體一面倒的歌功頌德。在男生宿舍也私下流傳一些傳言,“那個人被約談了”,“那間宿舍收到國外寄來的宣傳品”。在那恐怖肅殺的70年代,除了讀書,無法發表內心的看法,無法說出自己的想法。系上來自鄉間的同學不多,只有來自台中大雅與嘉義市兩位同學。大家相約每天傍晚在操場跑步,通常是5圈,2千公尺。然後到醉月湖畔休息等待天黑。來自嘉義的同學喊著我們來唱台灣民謠。在那
一千多天的大學生活。每天傍晚就在跑步與唱著台灣歌曲中度過。在當時,連唱唱台灣民謠都需要勇氣。除了政治上的猜忌,還有過往路人那不屑之神情。在那時代,說台語,唱閩南歌曲,代表低俗,代表沒水準。然而我們三位在功課上表現出優異的成績。
在當時,最常唱出的歌謠是鄧雨賢先生的望春風及雨夜花,許石先生的安平追想曲與鑼聲若響,楊三郎先生的望你早歸,港都夜雨與秋風夜雨,還有陳達儒先生的心酸酸,白牡丹與南都夜曲。我最喜歡的是南都夜曲,那種含蓄表達,蕩氣迴腸之旋律與歌詞,可在詩經中找到相應詞句。然而“雨夜花”這首歌卻是如此悲哀,如此淒涼。其歌詞如是描述:
雨夜花 詞:周添旺 曲:鄧雨賢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無人看見,每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
花落土,花落土,有誰人倘看顧,無情風雨,誤阮前途,花蕊哪落欲如何。
雨無情,雨無情,無想阮的前程,並無看顧,軟弱心性,乎阮前途失光明。
雨水滴,雨水滴,引阮入受難池,怎樣乎阮,離葉離枝,永遠無人倘看見。
所有早期的台灣民謠,尤其不受日本流行歌曲影響的台灣民謠,其曲譜是五音而非七音。其歌詞反應著當時台灣人的悲苦掙扎,在一個個外在政權下的無奈。但是唱著一遍又一遍的台灣民謠,不會使人消沉,反而是一種沉澱。洗去心中的悲傷憂恨,並不使人消極。相反地,那是一種力量,一種驅使自己持續努力的力量。歌詞背後的旋律,療癒了心靈的創痛,然後再度向前。
台灣逐漸改變,自極權走向了局部的民主,也迎向世界。在世界各地,有許多民族也是承受著天災人禍的苦難。他們的歌謠是宣洩,是怨恨,但就是少了一個再起的精神。沒有那種絕不放棄,絕不絕望的意志力。唯一可以與台灣民謠相比的是美國黑人的靈歌。黑人原來在美國被認為奴隸,是劣能民族。黑人的靈歌訴說著祖先的苦難,但是他們並不絕望。有許多黑人在美國淪為社會的底層,但也有許多黑人,在沒有政府資源的優惠補助之下,以自己的努力在白人的勢力圈開創自己的天地。在一部電影“關鍵少數”,即描述美國太空總署的三名黑人女性數學家,以自己之專業能力,爭取自己的地位。其中一位自學IBM的FORTRAN程式,並且教導自己的黑人工作群姊妹,使她們有此專業而不被淘汰。
2006年的台北市長選舉,在那首都城市,在當時之政治氛圍,代表民進黨的謝長廷是毫無希望,而且勢必潰不成軍。在選前最後一夜,在即將結束的晚會,圍在選舉台的群眾表情如是茫然無力。最後李登輝總統拉著謝長廷的手,告訴底下之群眾,“讓我們唱唱雨夜花”,在一遍又一遍的歌曲中,電視機播出了群眾的神情。眾人雖然不斷的流下眼淚,然而已沒有原來的茫然畏懼,而是一種平靜,一份等待時機再起,一種絕不放棄的神態。數年之後,台灣政治版圖又再重整。音樂對於心靈之洗滌影響,在那次晚會感受特別深刻。
自2015年至2017年,此三年是我個人心境沉悶的三年。近30年努力的台灣的設施溫室產業,奮鬥了20年的台灣的蘭花產業,逐漸瓦解,在世界上逐漸失去了競爭力。這些處於危難的產業竟然成為產官學研界用以欺騙,用以斂財之藉口。而在對於蘭花產業,對於農業失望之時,回復大學時代的生活習慣,傍晚跑步與唱唱台灣民謠。人生歷程已過了40年。熟悉的台灣民謠,仍然疏解心境,仍然鼓勵振作心志。以2018年與1978相比較,台灣雖然無法完全盡人心意,但已大步邁進了許多。台灣目前是衰而不敗,衰而不亂,進入一種停滯的衰世。但是台灣已是衣食無缺,已能暢所欲言。現在的台灣,言論已不再高壓恐怖。唯一嘆息在於人心的敗壞無明,在於人心的浮淺近利。“不惜歌者苦,只傷知音稀”。心願未了,志向難酬之心境,由台灣民謠之旋律,再次洗滌心中之感傷。雨夜花的歌詞與旋律,一遍又一遍的迴響。
比起先人先輩,我們已是幸運許多。不論台灣環境如何,無論現在身處何許衰世。我們仍然昂首向前,永不放棄。可以以今日之努力,期待台灣更好的明天。
期待台灣此海島的人群,在煩悶,在躁鬱,在憂傷,在悲憤等等情緒時,聆聽台灣民謠,聆聽那些先人在那時代為我們留下的民族旋律,聆聽那種內心深處無言的吶喊。尤其要再聆聽雨夜花之旋律。那不是絕望哭喊,而是期盼與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