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中國文課有篇文章,蘇軾的李氏山房藏書記。這篇文章,當時的國文老師要求背誦默寫。而此篇文章,跟隨我學問成長。不同年紀有不同深層的體會,其中兩段文章體會最深。
“悅於人之耳目,而適於用,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賢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材,仁智之所見,各隨其分,才分不同,而求無不獲者,惟書乎!”
由此段文章可以體會對真理學問之真正意義。一棟房子,一塊田地,被人買下來,就有了主人,別人無法再利用此房子,此田地。一個家具,一個電器用品,有了主人,也就屬於擁有者。別人無法使用此家具或電器用品。但是美術館的一幅畫,一個人,一百人,一萬人看過了,欣賞其美感。那幅畫,畫中之美還是好好的,不會增多,也不會減少。書本的學問,一人瞭解了,十人瞭解了,百人瞭解了,千人瞭解了,書中的學問也不會增減。書中的真理猶如天空明月,有千萬人瞭解,如同千江萬湖之中倒映著明月。明月映於各江映於各湖,但明月未曾減少。因此〝千江有水千江月〞。這就是書中學問與真理之美。也是與人共享學問之最高境界。
第二段文字如下:
余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誦讀,惟恐不及。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於書,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詞學術,當倍蓰於昔人,而後生科舉之士,皆束書不觀,遊談無根,此又何也?
其中描述老儒先生,對於史記漢書,幸而得之,都親自抄寫書本。在日本幕未也有類似的故事。勝海舟此人在年輕時,認知要救日本,唯有學習荷蘭傳來的西洋學問。勝海舟以一年半的時間抄寫了兩大卷的〝蘭日辭典〞。一部自用,一部出售以購買其他書籍。他有天在書店發現一部兵書,但是已被購買。他徵求該主人同意,每晚往返步行8公里,利用主人夜間休息時間將全書抄完。
由於印刷術的普及,現代人不需要再自我抄書,但是我卻有一段抄書的歲月。一些習慣仍然沿襲至今。對於工程的教科書,其原理證明與問題求解是必經的學習。這得學習方法,我是將教科書的公式一一抄寫,一一證明。這種需要耐心的抄寫公式與定理等工作,對我而言是學習的最佳方式。大一課程微積分與物理學,大二的工程數學,各種力學,電子、電工學等,都是以抄寫方式將公式列出,一一加以證明。這種笨方法大大的幫助我對於教科書內容的理解。到了現今,對於期刊論文所列舉公式與定理,我還是以抄寫方式加以學習。這或許是一種愚笨方法,對我的學習而言十分有效。
另一個真正抄書的歲月是大學四年。台大校園內有個研究圖書館。在1960年代,藏有許多市面上無法看到的圖書。當時新儒家唐君毅與牟宗三兩位先生的著作,尚未有完整的書本出版。學生書局只是陸陸續續出版一些通俗化的演講稿。而許多重要的內容是以新亞書院刊物發行。研究圖書館內的收集十分完整。而當時不能影印,也不能外借,而我就以筆記簿與筆,耐心一一抄下。然後再慢慢研讀吸收。其中最耗心神,但是對我終身影響最大是熊十力先生的尊聞錄。
研究圖書館不是只有新亞書院刊物,還有許多被禁止流傳的〝禁書〞,尤其是傳記與報導。更有些是日據時代台灣銀行就開始刊行的台灣各地縣誌。我以南投縣誌為基礎,慢慢地拼湊出竹山的歷史,包括林爽文的戰爭過程與吳文亮開拓竹山,集集至水里之經由路徑。也由這些縣誌資料,我在濁水溪畔找到〝開闢洪荒〞之石碑。大學時代工程科學的課業十分繁重。而正規課程以外時間,尤其週六下午與週日,我幾乎都在研究圖書館久駐。
在大三開學那週,研究圖書館突然宣布,必須是大四以上學生或研究生才可以進入。而我那年大三,會有一年的空白時間。圖書館員告知,只要參加〝三民主義研究社〞,或是〝大陸問題研究社〞,即有特權,不論年級可自由出入研究圖書館。這點倒是難不倒我。在新生訓練那天,我在體育館前找到三民主義研究社的攤位。花了三十元新台幣,辦好社員證,以後又是自由出入研究圖書館。我從未出席此社團,也不知此社團內容是什麼?
大學四年在研究圖書館抄寫了許多文字,不敢自稱對新儒家有多少了解。但是哲學思想的開始,志向理念的堅定,邏輯思維的辯解等都是在那個研究圖書館,那段時間加以奠定。也藉由人文學問與社會科學之抄寫,藉由這個笨功夫,確立了一生學問的思維。也能設法將工程科學,社會科學與人文精神,這三種學問領域加以融合。然後在以一生的時光不斷地消化、理解、精進,再加以不斷地實踐。
1963∼1967年,我大學四年之時代,也是白色恐怖的時代。台大校園不乏職業性線民,用以刺探與構陷別人只為求得自己的私利。我從不讓別人知道我長駐研究圖書館。抄得的筆記,如果涉及敏感的人名、年代與地名,通通以符號代替。在當時的氛圍,維持一份看書求知的心態,這樣走了四年。現代年輕人在網路世界,有查不完的資料,而卻不思考判斷哪些資料是否正確合理。唐先生、牟先生等新儒家之書,在書店如此容易購買,然而讀者又有多少人?
如今我年紀已超過六十。以儒家之言,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順。如果時光能倒流,我能回到18歲大一那年。對於大學四年的歲月,我願意再重來一次。在同一個研究圖書館,以最愚鈍的方式,以抄寫抄書的方式,將重要的哲學、史學、社會科學一一抄寫。對工程學門,也仍然如此。一個定理、一個定理的親手推衍證明。一個又一個習題,都加以求解。
對個人,求學生涯無所憾。對於現代年輕人,沉浸於網路世界,那就想到了東坡先生在李氏山房藏書記之感言:”而後生科舉之士,皆束書不觀,遊談無根,此又何也。”
附錄:李氏山房藏書記 --蘇軾
象犀珠玉怪珍之物,有悅於人之耳目,而不適於用。金石草木絲麻五穀六材,有適於用,而用之則弊,取之則竭。悅於人之耳目,而適於用,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賢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材,仁智之所見,各隨其分,才分不同,而求無不獲者,惟書乎!
自孔子聖人,其學必始於觀書。當是時,惟周之柱下史聃為多書。韓宣子適魯,然後見《易象》與《魯春秋》。季札聘於上國,然後得聞《詩》之風、雅、頌。而楚獨有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士之生於是時,得見《六經》者,蓋無幾,其學可謂難矣。而皆習於禮樂,深於道德,非後世君子所及。自秦漢以來,作者益眾,紙與字畫日趨於簡便,而書益多,士莫不有,然學者益以苟簡,何哉?余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誦讀,惟恐不及。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於書,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詞學術,當倍蓰於昔人,而後生科舉之士,皆束書不觀,遊談無根,此又何也?
余友李公擇,少時讀書於廬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擇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為李氏山房。藏書凡九千餘卷。公擇既已涉其流,探其源,採剝其華實,而咀嚼其膏味,以為己有,發於文詞,見於行事,以聞名於當世矣。而書固自如也,未嘗少損。將以遺來者,供其無窮之求,而各足其才分之所當得。是以不藏於家,而藏於其故所居之僧舍,此仁者之心也。
余既衰且病,無所用於世,惟得數年之閒,盡讀其所未見之書,而廬山固所願遊而不得者,蓋將老焉。盡發公擇之藏,拾其餘棄以自補,庶有益乎!而公擇求余文以為記,乃為一言,使來者知昔之君子見書之難,而今之學者有書而不讀為可惜也。
文言文翻譯
http://wyw.5156edu.com/html/z3539m8211j5078.html
象牙、犀角、珍珠、寶玉等奇異珍貴之物,能讓人看了感到愉悅,然而不適於實用。金、石、草、木、絲、麻、五穀、六材,能適於實用,但用過就敗壞,索取就窮盡。能讓人看了感到愉悅,而又適於實用;用它而不壞,取它而不盡;賢和不賢的收穫,各憑他們的才華;仁者和智者的見解,各隨他們的天分;儘管才華天分各不相同,然而只要求取就沒有人無收穫的,只有書啊!
孔子這樣的聖人,他的學習一定從讀書開始。在這個時候,只有周朝的柱下史老聃掌管很多書。韓宣子到魯國,然後見到《易象》和《魯春秋》。季札被中原諸侯國邀請,然後才能聽到《詩經》的風、雅、頌。而楚國祇有左史倚相,能讀到《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讀書人生在這個時代,能見到《六經》的大概沒有多少,他們的學習可說是很困難的。然而他們對禮樂都很熟悉,道德修養都很深厚,不是後代的君子所能趕上的。
從秦漢以來,寫文章的人更多,造紙方法和文字筆劃一天比一天趨向簡便,而書也更多,世人沒有誰不擁有,然而學習的人愈加地馬虎不認真,什麼道理呢?我還趕上看見老儒先輩,自稱他們年輕時,要想求取《史記》《漢書》而不能得到,僥倖得到了,都親手抄寫,日夜誦讀,惟恐來不及讀。近年書商輾轉翻刻,諸子百家的書,一天要流傳一萬張紙,書對學習的人來說,多而且容易獲取到這樣的地步,他們的文章學術,理應超過前人好多倍,然而年輕的科舉士子,都把書捆起來不讀,談吐沒有根底,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我的朋友李公擇,年輕時在廬山五老峰下白石庵的僧房中讀書。公擇離開後,山中人懷念他,把他住過的僧房命名為“李氏山房”,藏書共九千多卷。公擇涉獵其流,探索其源以後,吸取它們的精華,咀嚼它們的韻味,而轉化為自己的學養,表述在文章上,落實在行動上,而在當代出名了。然而書還是和先前一樣,未曾稍有損壞。他將它贈送給後來之人,供他們無窮無盡地索求,而滿足不同才分的人各自相應的需求。因此不把書藏在家中,而藏在先前所居的僧房。這是仁者的心思啊!
我既衰弱又生病,沒有什麼可被世人利用,希望能有數年的空閒,全部讀完那些未曾見過的書。而廬山本來想去遊覽但不能成行,(如能成行)恐怕我將終老在那裡了。我將全部打開公擇的藏書,拾取他丟棄的書來充實自己,或許有益吧?公擇要求我寫篇文章以作藏書記,於是替他寫了幾句,讓後來主人知道從前君子讀書的困難,而現在求學的人有書卻不讀是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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