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就讀國小時,老家後山種滿了香蕉。香蕉園內有做不完的農務。我自國小就開始工作,家裡準備了一把小鋤頭,只要是每日下課或是週六下午與週日,蕉園除草就是我的工作,那些雜草沒有除完的一天。
到了國小五年級,開始幫忙挑香蕉。香蕉的收購是在青果合作社的集貨場。每三~五天收購一次。因為老家香蕉種植數量多,在收購前一天下午就由父親割下香蕉,以香蕉刀分解成一串一串的香蕉。我和媽媽的任務就是將香蕉裝進竹製的米籮,再挑回家裡暫放。
隨著冬季來臨,陽光下山愈來愈快。有一次我和媽媽將剩下的香蕉裝滿竹籮,因為過重因而慢慢地挑下山。在下山的路上,突然發現媽媽愈走愈快,我已跟不上她的步伐。不久就看不到她。在微暗的山路我獨自一個人嚇得快哭出來。正在害怕時,突然傳來媽媽的聲音。她氣吁吁的跑回來,接下我肩上最後一擔的香蕉,拉著我的手慢慢地走著。我才知道媽媽就是要幫我挑這擔香蕉,因此使盡全力的先挑回家,再跑回來挑起這最後一擔香蕉。
自那天開始,我漸漸地在我的兩邊竹籮再各多加一些香蕉。只要自己多挑一些,媽媽就可以減些負擔。我能挑擔負重的最高紀錄是在大學那四年,我可以挑起110台斤的香蕉在山路行走自如。
右肩由於長期的挑重擔,不知不覺造成了傷害。而在鄉間,那時沒有熱水器,必須以柴火燒熱水。每次我等不及有熱水,都是以井水沖澡。父母親一直告誡不可用冷水沖澡,那是會傷到關節。但是我始終等不及,我急著要讀書。只有晚上才是我讀書的時間。直接沖洗冷水可以多個三刻的讀書時間。但是積年累月就造成了傷害。
自陸戰隊退伍到農試所上班,每年三、四月的梅雨季節,雙肩開始酸痛,那時只要貼上膏藥就能止痛。到美國讀書,在那乾燥氣候下,肩痛自然消失。但是回到台灣,隨著年齡增長,兩肩酸痛愈來愈頻繁,也愈來愈疼痛。這是我十歲至三十歲那段期間過度勞作的後遺症。
近期我在台北就醫,由一位黃醫師以其獨門熨炙穴道技術為我醫療,雙肩的酸痛減輕了許多。我右肩的痛楚總是多於左肩,黃醫師告知那是右肩內傷遠遠大於左肩,而我右肩傷痛就是工作過度造成,那個痛點深點就是以前扁擔放置於我肩上的位置。
我問黃醫師,我只有工作二十年,雙肩就有如此的傷痛。那麼我父母親終身務農,豈不是全身都是傷痛。黃醫師點點頭,他說那個時代的農民都是如此,都是超出自己體力負荷不斷地工作,而在老年渾身病痛又不敢說出來,因為怕子女們為他們擔心。
當晚,我做了一個夢,回到我年輕務農的日子。那晚我夢到我忙著割水稻,插秧,跪在水田中除草。夢到我在山路上挑著香蕉。多麼希望時間能夠倒流,能夠回到過去,我能再替母親多分擔一些香蕉的重量。我永遠忘不了媽媽的腳步聲,她著急的奔跑著回來,就是要為我挑那最後一擔香蕉。
父母親辛勞了一生,沒有吃過多少美食。一部老舊收音機,每天晚上的節目就是父親唯一的享受。在我回台灣後兩年,父親告別人間,而十年之後,母親也離開我們。我的收入逐漸增加,但是已來不及好好地奉養他們。我能夠報答他們只有讓他們心安,他們從未為我操心。
大學時所讀科系是農業機械。農業機械化的意義對經濟學家只是取代人力,將農村勞力釋放到工業。但是我從事農機研究的意義則是希望農民能夠自極端負荷的體力工作中解放而出,不再需要以體力承擔如許多的負荷,不要再造成終身的傷痛。在鄉間,多少老年人貼著膏藥,吃著止痛藥。這些都是一生勞苦造成的傷害。只有使得農民不再負荷那些超過的體力的工作,農村才有基本的幸福可言。
在我求學的生涯,不在學校的日子,就是在田間從事農務。我多麼羨慕鎮上的小孩,他們不知道什麼是農務工作。因此我格外珍惜可以讀書的時間。現代的學生是如許的幸福,大多數人不需要擔心三餐能否吃飽,不需要擔心學費與生活費。只要願意,幾乎每天都可以讀書。令我惋惜也是如此。生活在安逸中,卻是很少人能夠發心讀好書。一個人在其一生之中能夠好好的讀書,那是何許幸福。
在我辦公桌的對面書櫥,我擺著父母親的照片。每天都是在天黑之後才離開研究室。不論再如何疲累,我都想起媽媽在黑暗山路奔跑的情境,只是要為我挑那最後一擔香蕉。我多希望能夠回到過去,再替媽媽分擔一些重擔。而今,我的本務是教學,研究與技術推廣。但是我正是在挑著另一種重擔,我還是一個山裡的農夫。 |